有情皆孽,无人不冤。

【蔺靖】换酒记



秋时已至,时辰晚些露水便重了。蔡荃一身齐整公服,自身后重重宫闱步出,不禁打了个寒战。他遣退了候在外头的车夫,未行几步,便听得身后一迭声呼唤。

“蔡兄……蔡兄!”沈追提着衣角,见蔡荃驻足转身,一张皱巴巴汗津津的圆脸顿时舒展开来。蔡荃见状,觉得沈追活像只憨态可掬的大犬,不免打趣道:“沈大人何事如此紧张?

“蔡兄!”沈追追及跟前,长长舒了口气,拢拢衣袖,欠身引路:“一同走,一同走。”几句玩笑寒暄过后,蔡荃轻叹一声,面上隐有忧色。沈追对这位同僚的脾性再清楚不过,此时却也摸不透蔡荃的心思。

想来新帝登基后甚是勤勉,最初内外交困的时日也咬牙扛了过去。如今边境稍安,经赤焰案之波折,朝中风气更是整肃一新,祛除陈腐流弊,隐隐一派生机勃勃之景象。既是如此,沈追实在想不到蔡荃所忧为何。

蔡荃听罢,复又重重一叹:“如今朝局已稳是不错,可近几年来,除皇后娘娘,也不见陛下对其他哪位娘娘上过心,膝下更无皇嗣……”

沈追一怔,拍了拍蔡荃的手臂大笑道:“蔡兄怎管起这等事来,若教陛下知晓,又要嫌你多管闲事了。”

“天家血脉关系到国祚延续,如何是小事……”蔡荃被沈追一笑,又急又愤,摆袖欲走,却又叫沈追拦下。等蔡荃消了怒气,沈追方捻着胡须慢悠悠道:“我知蔡兄事事皆为陛下着想,可这为君之苦,又岂是我们这些臣下能够体恤的呢。”

他说及此处,抬头望向漆黑天幕,面上竟有几分动容之色。

蔡荃随他看去,只见几匹乌云遮蔽,那本该高悬的一轮圆月,却如何也不得露面。

秋深夜寒,合该是个万家团圆的时节。

秋祭乃是大事,礼乐宴席更是繁琐不堪,然而皇帝向来勤俭,加之其生母静太后凤体不适,不堪搅扰,便只做了最基本的礼数,祭礼宴后赏赐群臣,如此散场。这或许还是满朝文武第一次能够早些回府陪伴家人,共享这团圆之乐。

饶是如此,一切完毕时也已过子夜。

散席之后,皇帝径直往太后宫中去,请了安又侍过汤药,便被太后拉着细细打量了一番。自登基后,萧景琰政务更为繁忙,即使有心,往往也难多留片刻,此时得了空,这天底下最最尊贵母子二人好容易相聚,并无闲话。

太后仍是当年那副淡雅和煦的模样,只是如今卧床休养,比起原先的纤细更显得清减了。她面上并没有什么过多的表情,眼神却总在落在萧景琰身上,来来回回看不够似的,好像萧景琰仍是当年她膝下顽笑打闹的稚儿。

母子二人早屏退了不相干的侍婢,萧景琰便按着步骤,慢悠悠,且一板一眼地烹了适宜的药茶,看不出半点所谓的茶道风雅。

太后一双细眉舒展,饮过药茶拭净嘴角,这才拍了拍萧景琰的手道:“这可又是蔺先生教的?”

萧景琰正襟危坐,语气诚恳:“承蒙蔺先生不嫌朕愚笨,才教了这烹茶的法子。”

太后暗自叹气。她从前便听闻这位蔺少阁主医术超群,今日萧景琰更是请了蔺晨来为她调理身子,相处这些时日,太后又哪里不知蔺晨这跳脱的脾性。煮这药茶本不必如此繁琐,这位蔺先生教萧景琰的法子,左右不过为着消磨时间罢了。

思及此处,太后也并不点破:“蔺先生是有心了。”萧景琰仿佛松了口气,却又听得太后悠悠说到:“听闻近日又有许多大人提及选妃之事……”

“母亲,我……”萧景琰不免赧然。他当了几年皇帝,于政务已经算是得心应手了,然而在情爱面前却总显得有些笨拙。

太后见状,也只好嗔怪着重重叹了口气:“既然如此,便不要多说了。”说罢作出要赶人的样子。萧景琰请了安欲退,太后复又想起一事:“近日中秋,蔺先生这些日子如此操劳,该去好好答谢才是。”

萧景琰应下,心中却奇怪得很。蔺晨当初只是受梅长苏临终之托,在大梁危局之时偶有照拂,向来不屑于过多理会朝堂之事,亦不愿久留金陵。此前逢年过节,萧景琰也曾想着宴请这位少阁主,谁知这人消息实在灵通,早早便让人无处可寻,久而久之,也就成了二人的默契。

此番萧景琰关心则乱,才厚着脸皮请蔺晨为太后医治调理,这人能答应已经出乎萧景琰意料,怎么听这话——倒像是留在金陵过节了?

萧景琰还未进门,便听见庭院里头铮铮剑鸣,心里就知道就是那蔺先生又闲来无事了。小黄门瞅着萧景琰脸色,很是识趣地噤声立在门外。

依蔺晨的功力,早将门外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却并不理会,只待收剑,才懒懒道:“陛下此来所为何事?”

世上胆敢如此怠慢的,除了已不在人世的,倒还真没有几个。萧景琰本不是斤斤计较的人,然而此时此景,他觉得有些苦涩。

听起来可真是笑话一件。

靖王十余岁便随军出征,这么些年沙场里滚出来的汉子,不管是战乱中受了伤或是夺位时遭奸人陷害身陷囹圄,从未叫过一声苦,怎么如今倒矫情了十分还不止,竟因为一个并不如何相熟的人泛起酸来。

萧景琰如此察觉,一时踟躇,立在门前。

蔺晨归好剑,又将衣着细细理了一通,仍不见人进来,只好又叫了一声“陛下”。

萧景琰回神,收拾好心绪推门而入,一边不胜其扰道:“蔺先生好兴致!”

行至园中,才发现树下石桌上酒食用具一应俱全,心想,这蔺先生虽洒脱得不似尘世中人,也还是不能免俗。

“陛下不请自来,草民惶恐。”蔺晨促狭道。

这白胖子不知道是生来如此还是心中不平,嘴里没有一句不带刺的。不过萧景琰不大计较这些,这些年来从沙场到朝堂,粗野的,不堪入耳的,刻薄的,绵里藏针的,他都听过了,只是不大入心而已。

如此直白、不屑掩饰的,倒是越来越少了。

相识久了,萧景琰对蔺晨的脾气倒也有了些了解,知道这人你越是理他,他越要来招你,因此并不接话,就着蔺晨摆开的小案自斟自饮。蔺晨本来话筒子似的正嘴碎,忽地收了声。

蔺晨呆了一会儿,咳嗽了两声,将剑靠在石桌边,也坐了下来,拿起一个团圆饼默默啃食,偶尔抬起头看萧景琰两眼。

萧景琰莫名其妙。

最后一口饼咽下时,蔺晨齁得嗓子都快劈了——枣泥豆沙馅儿,甜得像是打翻了蜜罐。

“咳,”蔺晨清了清嗓子,“陛下赐的东西,自己不尝尝?”

萧景琰捏着杯子的手顿了顿,“?”

好了,破案了。蔺晨不知好气还是好笑。晚间宫中内侍送来一食盒,说是禀陛下之命,慰蔺先生近日操劳。蔺晨心念一动,不禁感叹太后实在一片慈母心怀,连这等小事都替儿子想到了。

果然,萧景琰拈起一块小点送入口中细细咀嚼,一幅专心致志的模样,看起来吃得颇为合意。

萧景琰曾经被他身边的人保护的太好,不论太后还是梅长苏,甚至是当年的祁王。以至于时至今日,朝野内外那些鬼蜮伎俩、人心算计,萧景琰好像都不放在心上。梅长苏说的没错,萧景琰会是一个好皇帝。他这样的人,只要坐在那个至尊高位上,自然是如日如月,兆庶瞻仰,天下所归。

可是。

蔺晨看着萧景琰不时鼓动的两腮。

可是仅仅“他会”还不够,走到如今,对萧景琰来说,是必须,是不得不。

赤焰旧案过后,穆霓凰带着穆青驻守云南,女将军的战誉举国皆知。东海整顿军防,水寇早翻不起什么大浪。

惟有北境,尚是太子的萧景琰没有一日不记挂,一刻不担忧。

梅长苏倾尽心力,也仅仅保住大梁国土疆界,太子心知不能再要求更多,一次次允了梅长苏留驻北境的请。事实上两军对峙半岁,到四月时梅长苏已是强弓末弩。随军而行的蔺晨拼上半生所学,为梅长苏多争取了两个月。

梅长苏去的那日是飞流侍候在一旁,为防有心之人扰乱军心,只能密而不发。蔺晨整理梅长苏生前与京中来往信函,对坐镇京师的那位太子愈发不满。

回回都是“好”“依你所言”之类,无怪乎梅宗主操那老大一份心——蔺晨晓得这不满来的全无道理,他怪这人不听话,害梅长苏如此费心筹谋;他又怪这人太听话,拦不住梅长苏这样一个病秧子。

说到底,蔺晨在怪自己。

后来北境危机暂解,两国和谈,其过程又是一番曲折,回朝时一并带回梅长苏故去的消息。

靖王自有他应当承担的东西。蔺晨向来对小事不大挂心,却难得能记起同梅长苏说的这句话。这话原本不过是他随口安慰,却也并非胡言乱语。只是现在他偶尔也会想要问一问萧景琰,是否看惯了阴诡手段,觉得肩上的担子又沉重了几分。

这高高庙堂,是不是也作了另一处战场。

蔺晨摇摇头,觉得自己实在多心,大概是在金陵困久了,无事就守着院里的几棵老树,憋也憋成深闺怨妇了。

萧景琰用过点心,只一口便知道这是太后的手艺,自然就懂了蔺晨话中的揶揄之意,可惜他自觉嘴笨,这一下实在是说不出什么话来,掩饰一般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陛下今日来得不巧,点心也就罢了,但这酒,陛下尝了,我就没得喝了。”他这副模样,倒惹得蔺晨起了顽笑的心思,“这可怎么算?”

萧景琰展眉:“这有何难?宫中佳酿名酒几何,先生看上什么,拿走便是。”

“陛下宫中的再名贵,可有草民自己酿的好滋味么?况且,”蔺晨脸上带着一点暧昧不明的神色,伸着手指点了点,“……陛下用的是我的酒盏。”

萧景琰猛地一呛,以袖掩面,待咳嗽平复,才发现手里还紧紧捏着那白瓷小盏,几乎是手忙脚乱地丢到桌子上了。

酒盏在石桌上碰得一声响,蔺晨倒也不见心疼,反倒哈哈大笑起来,觉得十分有趣。

萧景琰被蔺晨这作弄人的把戏摆了一遭,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尴尬得起身欲走。

“陛下且慢。”蔺晨含着笑意的声音让萧景琰不由放缓了脚步。他站起来,拢了拢大袖,摆出个见礼的姿态,“这两日不曾入宫问诊,敢问陛下,太后娘娘可好些了?”

没头没脑,问这做什么?萧景琰不解其意,“先生妙手仁心,母后的身子已大好了。”

蔺晨笑道:“听闻陛下曾得折剑堂掌家霍晚指点,敢请陛下,指教一二。”

萧景琰蹙眉,“都是年少时的旧事,如先生所说,朕不过习得一些皮毛,不敢托大。”

折剑堂位于蜀中,其剑法不同于一般轻灵迅捷的风格,以刚猛霸道闻名于江湖,也曾在琅琊榜上占得一席之地,只是近几年渐渐销声匿迹,声名不复。

折剑堂上一代掌家霍晚与林燮有旧,想来也是行走江湖时结下的交情。那时萧景琰与林殊不过十六七岁,跟在北境军中历练,恰逢霍晚受林燮之邀前来,便也得了些指点。

只是蔺晨若真想找人切磋,又何必寻出这么个蹩脚的理由。萧景琰叫他勾起那些少年时的过往,面色微动,只觉得心口沉闷,透不出一口气。

蔺晨却好像看不懂人脸色似的,不依不饶道:“就当是陛下喝了草民的酒,一物换一物,也算公平。”

脸皮忒厚。萧景琰默默叹气,这人实在是个不好招惹的,泼皮耍赖可称登峰造极,最晓得怎么缠着萧景琰这性子。

“剑只有一把,如何比试?”萧景琰无奈道。

蔺晨带着得逞的笑意,向上指了指一树锦簇丹桂。

萧景琰仰头看着蔺晨折了两根花枝,飞身落在面前,头发上还站了几片细碎花瓣,一副风流姿态,鬼使神差接过了其中一枝。

琅琊榜上虽无蔺晨之名,照他料想也不过是这人不愿意出风头罢了。萧景琰略一思索,更为无语,只能捏了捏手中的花枝道:“阁主久在江湖,自是身手了得,只是怕……朕要让阁主失望了。”

话音未落,萧景琰将树枝一转握在掌中直刺过去,被蔺晨反应迅速地旋身躲开后,回身后劈。蔺晨提腕一架,顺势卸力将剑锋引向斜侧里,趁两人距离拉进,伸手去捉萧景琰手腕。

萧景琰早有防备,手掌一翻反扣住树枝自下一削,逼得蔺晨只得撤手。

两人你来我往了十余招,萧景琰发现蔺晨就真是在同他认真套招,也就放下心来。他在外领兵多年,比起被看作有君子之风的剑,更常用的是刀与枪。加之折剑堂剑法本就迅猛直入,不走寻常,两相融合,较原本更添了几分肃杀之气。

蔺晨走的却是轻灵潇洒的路子,看着花哨,可往往能在要紧处借力打力,以曲求伸。

二人风格迥异,又各有所长,再者蔺晨并未以内力相争,倒还真打出了点意思。这一比就是小半时辰,手中作剑的花枝早已成了光秃秃的两根,片片飞霙颤巍巍落在地下,又或者卷进谁的衣袖里。

这一场切磋最终以萧景琰的树枝折断作结。他自然输得心服口服,蔺晨却仿佛不以为然。难道这人也觉得不公平,赢得不够光彩?

萧景琰暗自猜测,观蔺晨脸色却又觉得不是那么一回事。

“方才那一招……那个!”蔺晨比划了一下。

“哪个?”萧景琰摆了个架势又给他演示了一遍,“这一招叫作‘定风波’,不过时隔太久,我也只记得个大概了。”

蔺晨摸摸下巴,“……定风波。如此刚猛的剑法,倒是取了个风雅的名字。”

萧景琰本来扔了树枝正理着散乱的衣襟,闻言撇了他一眼,继而又低头去摘衣上的花瓣,“折剑堂之所以叫折剑堂,正是折尽天下剑之意。可想要折天下之剑,独留一家,靠的就不仅仅是剑法了。”

蔺晨一怔,“你是说……原来如此,无怪乎折剑堂……”

碎花沾了萧景琰一身,怎么都摘不干净,且他许久未曾习武,正出了一身汗,索性宽了外袍,坐下歇息,顺手又拿了一块糕点放进嘴里。

宴上酒食他用得不多,现下痛痛快快打了一次,便觉得有些饥肠辘辘了。

蔺晨一扭头,见萧景琰又吃起来,还除了外衣,顿时觉得有些好笑。他也坐下来,正瞧见萧景琰领口被一层薄汗沾湿了些许,脸上竟起了热意。

秋日寒凉,里头不知还穿了几件衣裳,一层一层又一层……想什么呢?蔺晨很快镇定下来。

他只是刚刚打完架比较热。

萧景琰吃得舒心,连眼睛也亮了几分。

蔺晨像是感慨,又像是想起别的什么,轻声道:“陛下有位好母亲。”

“是。”萧景琰一顿,捏着点心低头笑了笑,“……也有过很好的兄长与朋友。”不过那都是从前的事情了。

蔺晨此人行走于世,早就明白接人待物最忌交浅言深,可思索再三,他还是想问:“陛下如今,可还习惯了这九五之位么?”

萧景琰眨了眨眼,“先生想说什么?”

蔺晨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萧景琰垂眸看着指尖上的糕点碎屑,缓声道:“这世上总有些人,若你装作看不见,他便觉得你好糊弄,手底下免不得怠慢。可若事事看得分明,却又是错了。何况自古以来,帝位本就如规矩铁范,朕习惯与否,于朝臣,于百姓,都无足轻重。”

萧景琰站起来拂去手上的碎屑,拎过外袍仔细穿好,虽说不大整洁,可也不能刚才那副样子回宫去。

“对了,”萧景琰走了几步又想起来,“母后的身体已无大碍,节后先生便不须久留京中了。”

蔺晨刚要说话,突然一阵风过,刮乱了他脸侧的散发,卷落了一阵如雨的丹桂,迷的蔺晨几乎睁不开眼。再看时,石桌上是投下的一片枝横交错的月影。原来夜里的黑云也叫这风刮跑了,此刻正是玉轮高挂,清光皎皎。

萧景琰抬头望着,似是眉头舒展。

蔺晨也看了看月,有看了看人,“陛下不说,草民也是要走的。”

他又俶尔宛然一笑,“三日后城门外,我便走了。”

萧景琰捏了捏袖口没说话,挺直背脊大步走了出去,却愣是叫蔺晨从中看出了一丝落荒而逃的意味。

向来风度翩翩的蔺阁主于是就顶着这么一头乱发与落英,在院里长吁短叹了好一会儿,为自己这并不常见的脑子跟不上嘴的毛病而犯愁。

不过蔺阁主很快又开解了自己,他不说我不说,这世上就只有花与月,与酒知道。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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