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情皆孽,无人不冤。

【楼诚】山水长(三)

无论你走得多远,都走不出我的心

就像是黄昏时分的树影,拖得再长,也离不开树的根。

                                             ——《沙恭达罗》

 

 

明诚下了火车拎行李,直往明楼住处去。

他在上海时不过偶尔与明楼通信,也都是些无关痛痒的闲话,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消息。明诚面上不好显露什么旁的心思,唯有私下里托人打听,总算得到这么一个地址,只是不详尽——却也觉得很足够了。

他在老城区里绕了几绕,困在只有一线天空的街道里。明诚抬头,歇在一颗香樟树下。

香樟依着墙生,根狠狠抓在土里。地上铺水泥砖,树根碰上硬物就不在生长,转而向更深的地下探取水源和养分。可树好歹生得高大,擎起一把伞,可伸展处伸展,若遇上阻挡,换个方向,仍然要长。

明诚想起明家院子里那颗,一样的,四季常青的香樟树,树下是松软的泥土和草地,树冠巨大,在自由里蔓延发展。

眼下正是三月末,空气里还有冷意。明诚不比年轻时火力旺,一件大衣充作战袍,水里火里,何处都去得。没成想得了报应,老来畏寒,套了毛衣,再穿一件中山装,是要把前几十年未细心增添的衣物都一 一补上——倒是让他的身材显得富态些。只是脸上还是没有什么肉。

照明台的话说,明诚瘦了一辈子,哪里就懂得他们这些人的感受了。

这个“这些人”,在明家特指明楼和明台。

明台喜食甜食,小时候是个胖墩,大了开始拔节,清凌凌的一条。明楼呢,堪堪同他相反。

不过明诚觉得都好,明台也好,明楼也好,即便兄弟三个常互相打趣,但都是亲密的,可爱的。这并没有什么不同。

明诚想在一边的小卖铺里打个电话,却发现记不得号码,只能作罢。柜台里的姑娘见他付了钱,又不拨电话,觉得奇怪,便硬是塞给明诚一包塑料纸包着的果脯。

明诚推拒不掉,顺势将塑料纸捏在手心,把手缩进衣袋里御寒了。

这时街里跑过一群孩子,其中一个跌了跤,教伙伴们落在后面。柜台里的姑娘站起来,支着手,笑着斥道:“走道不看路,招呼你爷教训你!”那孩子不哭不闹,爬起来拍拍灰,奔跳至柜台前,笑的可怜可爱,“幺姐不告诉尕爷就是。”

他小人一个,大约与柜台差不多高,趴在绿玻璃上,垫一垫脚,下巴搁在柜台边缘上,仰着头。

明诚好笑,腾出手来捏一捏他耳朵:“你这衣服可好洗啊?”小孩因而转来看他,于是头仰得更高。明诚便看见他鼻梁上一道小小的浅色的疤,说话时一动一动,亮晶晶的。

小孩抻着袖子凑举到明诚跟前,上头被落在地下的樟树果子蹭出紫黑色的印子几条。小孩不嫌弃,自己又凑近闻了闻,嘟囔是:“树的味道。”

明诚捻着他袖子,“洗过就无啦。”

小孩问他:“你家也有这样的树吗?”明诚想着原先明家那棵,道:“原本是有的。”小孩兴高采烈,“你家住哪哈?”

“是上海。”

明诚就笑,“吾额上海宁。”







面对紧锁的大门,明诚忽然觉得恍惚。小孩全是惋惜焦急,“我忘了明大公上班的。”

明诚站了片刻,看见阳台上一棵君子兰,花钵并不落灰,想来是主人勤于照料。他想了想,于是捧起花钵,捡出压在碟子里的一把钥匙。

开门时,明诚握住冰冷的门炳,仿佛留有什么人的余温似的,像是多年前的一次双手交握。他七十多岁了,然而这是重逢,亦是重生。

他进了门,归置好行李,就收拾开来。房子不大,平日里明楼自己整理,但总不入明诚法眼。小孩坐着,明诚就拿出口袋里捂得黏黏的果脯给他,“吃不吃?”他今日心情颇好,笑得更如沐春风,有几分年轻时的风流,不过比那年岁下要真实得多。

小孩一半嚼果脯,一半看明诚收拾。一项一项,总很认真。他把明楼桌上的纸笔归好,把床头的衣服叠好,又将床单上的褶皱细细抹平。

他什么都想做,什么都做了,还是不够。

等他真的无事可干的时候,小家伙早溜回家了。他望见桌子上塑料纸里的果脯,拈一颗到嘴里,指尖俱是黏黏腻腻。坐在明楼床上,明诚忽觉疲惫至极,已是无力支撑。日头见移,他掀了被子一角,压在床沿上侧身躺下,在空屋子里睡去了。

他这一睡,就梦到明家的树。那时候明台喜欢在树下踩落下的香樟果子,明诚就蹲在地下,坐在草上,也不管裤子沾了多少灰 ,只深深呼吸。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树也是有味道的。不想土腥草清,既不陈腐,也不轻飘,像姐姐塞进衣柜里的味道。

后来明楼告诉明诚,那是樟脑。明镜用樟树叶子包了樟脑,气味就清浅些。明诚就凑近了明楼去嗅,真觉得有种浅淡的气息,不晓得是衣服,还是明楼的味道。

他还梦到,梦到明楼。明楼被带走那日他不在家,只听得阿香叙述,梦中却好似亲临现场,看见车子和人是怎样闯进明家。

明楼就坐在沙发上,一根黑色手杖拄在身前,安静地看那些人破门而入。他忍着额角绵延的痛,脸上不显山露水。

来人还算客气。“我跟你们走,”明楼起身来,只将手杖攥在手中,“但是,请你们从我家里出去。”

随后就喧闹起来,有人喝骂,有人不忿。明楼全听不进去,耳朵里只有屋外汽车的发动机轰响声,震得他头痛欲裂。

手杖末端终于落在地上,明楼手握得泛白,钉在地板上一声一声,他背后是汗涔涔,咬着牙,一字一句道:“请你们从我家里滚出去。”

明诚惶急,看他头风发作,挣着撑了手杖站住,却无法可想。他回来后问阿香:大少爷还说了什么?阿香说,大少爷让我们守好家。




“明诚,起床。”

他蓦然睁眼,明楼就落在他眼里。明诚眨两下眼,觉得干涩不适,又闭上了。

屋里只亮了小灯,黄色的光落在眼皮上,融融似梦境。明诚由床沿滚到床中心去,将整齐的床铺卷的凌乱,明楼顺而坐在床边。

“再睡五分钟。”明诚埋在被子里瓮声瓮气。

“好。”明楼握住他的手指,应道。

明诚闭着的眼里流出泪来,顺着眼角沾湿枕巾。

还是很小的时候,弟弟会偶尔赖床,哥哥就纵着他,多给的那五分钟,就像是从几十年中偷省下来。后来呢,明诚总是在明楼先起身,什么都准备妥帖——就又偷出许多时间来。

“阿诚,该起床了。”明楼真的等五分钟,一点不差。

明诚起身来,明楼捏着他指尖笑,“不省得擦擦干净。”他双手不如年轻时好看,皮肤皱了,蜡黄颜色,指尖不那么饱满,而转为干瘦。

明楼给他擦手,细致认真,是哥哥教导弟弟的样子。明诚不抽手,问他:“你晓得我要来?”

“不晓得。”

“本是年前就辞了位子,可是年终事多,拖到现在。”

“嗯。”明楼替他擦净手指便起身倒水去。

明诚欲翻白眼,明楼又折回身来,“早替你预备的,”他地上一杯热水氤氲,“你总要来找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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