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明诚混在学生群里从教学楼出来。
门外的家长们也涌上前,两股人流交汇的一起。明诚抬头望一望天,他想:明楼高考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大概是个大热天吧。
最后一科考完,天不仅阴着,还下了小雨。明诚在自行车棚里推车出来,跟同学打了个招呼回家 。
一路上都是车,由校门口堵出去一百多米还不到头,明诚只好推着自行车往空子里钻。他有点庆幸没让人开车来接——这要堵到什么时候。
本来明镜是一定要来的,然明诚更坚决,连司机也不准来。明镜觉得弟弟长大了有主意了,往后还要飞得离她更远了。
好的吧。
明诚骑着车,雨和风把他额前的头发打湿又掀起来。被他卡在车流里的时候心平气和,现在归心似箭起来。到下坡处空踩着踏板往下滑,心脏也像腾空又落下。
后来雨势渐大,轮子带起的水落在明诚小腿和脚脖子上,他把车蹬得更快。
到家的时候还是湿透了,明诚把衣服裤子蹬进洗衣篮一头钻进浴室。再打开门一片雾气蒸腾,他裹着浴袍,皮肤被热水烫成粉红色。
回到自己房间换了一套家居服,明诚趴在二楼栏杆上——家里静悄悄的。大姐估计在公司,明台还没放学,明楼临时替人去了外地开一个研讨会。
明诚站得脚腕疼,就在楼梯口坐下来。这个家他太熟悉了,他透过栏杆缝去看,闭着眼睛也能想象出每一处细节。
他把明家深深刻在脑子里。
明诚刚来明家时,常待在楼梯口发呆,由得人上楼下楼从他身边经过。明楼以为他是怕一个人,于是晚上也抱明诚到自己房里睡。
后来发现并非如此,也这么睡了许多年。
事实上明诚早没有什么害怕的。有时明镜明楼为他担心,连带着年纪小小的明台也很知道讨这个哥哥开心。明诚无奈,又窝心,坦然接受这珍而重之的情意。
童年的阴影或许还在,但已经不能打败他了。
明诚乐意阖家欢乐,也惯于独坐静思。家人在时,他觉得被人爱着;家人不在时,家就像是他一个人的。明诚好笑——他像是有两个家:一个装着明镜明楼明台,另一个小小的就留给自己。
他笑着笑着,倦意忽然涌上来。绷了几天的神经松下来,告诉他,可以睡了。
2.
明诚读的这一所高中是市重点,也是明楼的母校。高三开学时明镜问他想考的大学,明诚偏头想一会:巴黎?
明镜微微皱眉。明诚哪里不晓得明镜的担心,于是还要宽慰她:考不考得上还两说呢。明镜什么也没讲,只私下敲打明楼,要他花十二万分心思。
明楼失笑。
他们并非刻意,这里头实有一些宿命的味道,既无从强求,也不可避免。
明诚坚持要参加国内的高考,明楼明镜都认为不是坏事,明台正放假闲得很,期末考试也不复习,就爱往明诚身边凑,然后被明楼打包扔去苏州了。
夏天的时候天亮的早,电扇能呼呼吹一晚,听着像是在下雨。明台的半梦半醒间十分雀跃,这雀跃又往往在清醒后落空。下雨意味着不用和两个生物钟准到人神共愤的哥哥晨起跑步——颇有点自欺欺人的意味。
高中是封闭式管理,明诚特殊,日日回家,总归离得也不远。有学生知道明家的背景,不免阴阳怪气。明诚也不恼,只当叫他们有点谈资笑料。他从很小就知道,世上哪里有绝对的公平可言。
而这一点阴阳怪气抵不过明诚成绩好人缘好,关键是,长得好。明诚乖得很,被人约架也很坦然,揍起人更不手软。他摸得清学校规矩,很懂得掌握分寸适时收手,一切都静悄悄地发生。
明楼想必毫无所觉——明诚这么觉得。
明诚不怕明楼会生气,也没有必要主动提起。倒是在同学中间很有名声,也算“一战成名”。
小家伙正初三,对高中充满了恐惧和向往。看多了电视老觉得阿诚哥在学校过得多惨啊。
小屁孩担心得很实在,明诚拍拍他脑瓜。你哥我在学校也是一霸呢。
3.
少年情怀总是诗。
情书向来是容易引起少年人骚动的。
然明诚就跟个老学究似的,还要抱怨句子文法不对。情怀和诗,都在明楼那里呢。
有时候明诚跟他一一汇报收到的情书内容,明楼笑他有大哥当年风采,明诚摇头:春秋高矣。明楼气结。
明楼那时候招蜂引蝶的功力说来让明诚惭愧,以至于从小的睡前读物都是明楼从情书中挑出来的文采出众者。
后来给明诚见着一封,开头写:学长,我很喜欢你。
再往下:我喜欢你,我想着,你会喜欢我吗?
唷。明诚挤出一声叹,信便被收走了,只看见落款一个“春”字——原来大哥喜欢这种调调。
明诚试图在脑袋里构想一个春天一样的女孩子,最终失败了。他真正接触的女性不多,姐姐是水,一个季节狭隘得概括不下。
从那以后明楼再没给他看过自己的情书。明诚失落,仿佛失去了两人共同的秘密。
后来明诚见到那个女孩子,已经他学成回国的时候。公司楼下咖啡厅里的惊鸿一瞥让明诚想起原来这并非是他们的第一面。
那时候明楼会借着带阿诚出去逛一逛的名头出门,在学校的老校门边上等人。不多会儿,就有一个女孩跑过来,当近了的时候又放慢脚步,仿佛小心翼翼不叫可能出现在周围的同学看出端倪。
不过那是一周才放三个小时的假期,所有人都计划着,没有人关注他们。
女孩换了漂亮而又不过分成熟的裙子,外头欲盖弥彰地裹着校服外套,看起来有点滑稽。她在明楼身边刹住脚步,刘海和发梢看起来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洗过头发。
明楼把手里的奶茶递给她。
女孩喝着奶茶,杯子上渗出的水珠顺着她细白的手指流向手腕。
明楼拿出纸巾给她,她欣喜又有点懊恼,自己擦净了水渍,连忙把话题转移到明楼怀里嘬棒棒糖的明诚身上,直夸明诚可爱。
可不一会儿,杯子上的水又顺着之前的痕迹淌下来,绵绵不绝的,像是女孩心底里按下又生长的小心思。
女孩也抱过明诚几次,或许是真心喜欢他,或许是爱屋及乌。
明楼和女孩碰面的频率不高不低,明诚每每被带着塞些零嘴作封口费,吃坏了不少牙,兄弟俩为此被明镜好一顿教训。
这又算是明楼年少时候少有的一件荒唐事。
4.
顺着这一段渊源,明诚想起她的名字。
明楼叫她,曼春。
曼春姓汪,这是明诚后来才知道的事情。
明诚心里有点酸,但也仅此而已。汪曼春的少女时代如同一阵春风,袅袅婷婷地来,轻巧无声地去。可谁都不能忘记她在你身边曾经拂过的感觉,明诚也不能。
后来——就是咖啡厅那一次,汪曼春用一种疲倦的眼神看着明楼。人总以为自己足够有勇气,足够坚持,可是春日迟来,她又怎么能够继续守着那残春呢?
汪曼春觉得自己的名字像是一个笑话。
她也有过不甘,甚至是报复的念头。转念一想,算了,韶光易逝,她总有再来的时候。
明诚心思细,他敏感地觉察到这个女人从容地走入盛夏,依旧秾丽得令人沉醉,却不再回头。
他小时候不懂,等到自己读了高中才明白,那些要在这样紧迫的时间里手忙脚乱地洗完头发,再换上一身美丽衣裙的女孩子,是多么的辛苦。
为此,他总不忍心对汪曼春太过苛责。
5.
明诚高考前一段时间,明楼请了假回家来。
做什么呢?
送饭。
明诚高三那一年为了省时间,吃住都在学校,回家的时间都少的可怜。
明楼打着一天三顿给明诚送饭的注意,后来在明诚的据理力争下改成一天两顿,午饭和晚饭——明诚忙起来总是记不住。
重点中学管理严格,家长送饭一律不准进校,只能隔着电动门传递,仿佛进行一场探监——哪怕明楼这个名誉校友也没有特殊待遇。
明诚于是掐着饭点往外跑,往台阶上一坐,捧个老大的饭盒就吃。明诚手长脚长,明楼嫌他在地上窝着憋屈,就敞着车门让他坐在副驾上吃。有时候多个汤罐子,就自己靠在门跟前捧着,服务很是到位。
明诚的固定饭友是一只肥硕的狸花猫,偶尔搛几筷子不大咸的喂了,猫就理他。大猫有时候午饭来,有时候晚饭来,有时候几天不见影子。
若即若离——就像是明诚和明楼的关系。
那个年纪的男孩子大多叛逆,可明诚不,他成绩好得很,看起来乖极了。他只用自己的方式默默反抗——和明楼反抗。
说是较劲,明诚总得找个方式证明,他要和明楼走不一样的路。就算他选择明楼的大学,那也要叫人知道,那是他自己选的,和明楼半点干系没有。
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如此。
明楼对于明诚的状态一向敏感,他太明白明诚的心思。十七八的半大少年,哪一个不是如此?
可明诚又不一样,他是非得自己挣得头破血流的人,这些撞过的南墙都叫明诚认清以后该走的路。
明楼心中难免不舍,纵然他自己要做那个被“杀死的父亲”。他只能盼着明诚来与自己和解,盼这一天早点到来。
明诚就像那个闷热夏天的一缕风,风过时也无声。
明楼却觉得安慰。
因为春风从不入睡。
End
春风从不入睡:出自史铁生《我与地坛》
16年写的旧文,改了一些,祝楼诚521快乐。
(昨天赶不上,我还赶不上今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