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情皆孽,无人不冤。

【楼诚】山水长(二)

(二)

明诚:

近几日待在医院里,闻的净是消毒水的味道。身体没有什么妨碍,只是那些小朋友们要求我住医院。我分明没有大病(这一点我很自知,你可放心),只是年纪大了,难免的一些小情况罢了,却要躺在这里多占一点空间,由此心中万分不安。

全是浪费!更加浪费我自己的时间罢!

猜想你定然有许多工作要做,我反而无事,倒是跟从前反过来了。只是明诚先生总是这样劳碌呀。想你从前替我揽下许多,如今我却无法为你分担,你不要怨我。除此之外,我还有一点嫉妒。你不要笑话我呀。

明诚先生,您今年贵庚了?望您快快退休吧,否则休怪我这一闲人还要多妒忌你一阵子。

隔壁的病房里趟一位夫人,似乎同你差不多大,然而身体很差,相比之下,我便健康得不得了,但我无意以此来做个比较,这全没有一点优越感。她的一位大儿子不常来,只两个女儿照顾得很勤。女儿们也已是中年人,带着各自的孩子来看望这一位老太太。其中一个小孙女,装作很勇敢地接触她,又好像害怕似的,有顾虑了。

若是你当年肯听我的话去结婚。可是罢了,我知你不想。

我有时候在走廊上坐一坐,于是在门外偶尔看到,好像不是很好窥探他人家的家事吧?便不看了。

这位夫人病得很重,但是常常说话,有时候她的孩子们已出门去,她仍旧说个不停,我每晚听到,就觉得鲜活起来。

由是开始做梦,从这位夫人梦到大姐的唠叨,也梦到你和明台,更多的时候梦到在乡里劳动的那段时间。

 

 

“明老先生,您又写信啊?”

小护士进来,明楼就折起纸,把钢笔盖子旋上收好。护士上前来为他拔掉手背上的针头,取下点滴瓶子。打针时明楼本意要扎左手,但他左臂自七几年受过伤后就有手抖得毛病,抖得厉害,扎不稳针,才换右手来。明楼时时闲不住,吊着水就写起字,因而干瘦的手常常可笑地浮肿起来。

护士劝不住明老先生,便常为他揉搓这只冷冰冰可笑地右手。

明楼不可避免的想到明诚,和明诚的手。

门“吱呀”开了,飘来白大褂一件。护士站起来和他打招呼:“赵医生。”一边收拾好东西出去。赵医生点头间,由门外又走进两个青年来,他们称明楼是“明老师”。

明楼对“明先生”之间硬插上个“老”字很不爽快,由此欢心他们这样胡乱喊,从不反驳。一来二去间,倒喊出了点亲近的意思。

况且。

况且他虽几十年不执教鞭,大约也还教得起他们。

赵医生脸色淡漠,走到一旁拉开病房窗帘,之后旁若无人地削起苹果。两个年轻人,一个同明楼讲话,另一个不时拿本子记录,明楼有时回答问题,有时也自顾自地谈几句,谁也不当赵医生存在。可是他又必须坐在这里,赵医生听说这是“规矩”。

他听过一些明楼身份的传闻,心里不免好奇,只是面上不显出来。可接触过之后,又觉得这样的老人实在是稀松平常。

只有在这种时候,风雷在言谈间呼啸而过,他点头致意,那些谈笑杀伐都不见半点踪影。

赵医生打心里敬佩这头老狮子,从此装聋作哑,安安静静充当一个削苹果的背景,恰到好处的出现在所有需要他这个主治医生在场以“确保安全”的场合。他毫不怀疑,这位明老先生在还是明先生的时候,是个多么令人难忘的人物。

明楼和两人的谈话结束的很快。末了明楼再次提出出院的要求,被两人委婉拒绝。明楼表达不满,作出一副委屈样子。那两人被他这赖皮样逗得绷不住,终于笑出一点年轻人该有的活泼样子,又好言宽慰明楼几句,才被他佯怒轰出病房去。

这些办公室里的年轻人大概不知道,这个老头子在私下里称呼他们是“一群小朋友们”。

病房里的空气安静下来,飘着一缕苹果熟透的甜香。

赵医生站起来,活动活动肩膀,从一块背景板变成一个活人似的。明楼笑着,道:“小赵医生介意帮我切一下吗?”

赵医生看了看手上坑坑洼洼的苹果,用水果刀分下一小块来递给明楼,觉得水果刀和手术刀其实还是两种东西。

明楼吃了,冷不丁冒出一句:“他苹果削得比你好。”

赵医生道:“您身体不错。”

“挑水果也在行,又脆又甜。”

赵医生无意猜测明楼这前言不搭后语,只是忍不住说道:“我爱人削苹果比我好。”

明楼抚掌大喜,赵医生不知所谓。

赵医生不晓得他这好心情哪里来,猜他是想到上海的亲人。当初两人聊天,才得知明楼与他竟是同乡,只是他自己讲话尚不时带出一点上海腔调,明楼却全然听不出了。赵医生问他是否写信给家人,明楼不答,反问起他来。赵医生本不欲答,被明楼绕着圈子东拉西扯,全给摸了个清白。

赵医生被临时调来武汉学习之前,正和家里妻子吵架,气性上头,接到通知,电话也未挂一个,直来了武汉。明楼摇摇头,见他神色郁郁,也没了兴头,复又展开信纸斟酌起字句来。赵医生不解,道:“不打电话,偏要写信,要说的话这么多,怎么讲的清楚?”

明楼摇头,笑道:“前半辈子场面话讲的太多,现在剩些无关痛痒的人事,他兴许不愿意听了,我却还是要说的。”

“他小脾气大得很,有时怕是也不耐烦。”

明楼又书几句,墨水用尽,纸上留下几道划痕。赵医生递过自己口袋里别的钢笔,问道:“您不厌烦?”

朋友、亲人、夫妻之间,相处日久,心中所想往往不必言说,等再过些年月,也许心生倦意,虽然不致于厌恶,但多说无益,反而显得多余了。

明楼道:“你这话有理,不过能说得上话是种运气,一辈子也难得,我想,我再多说几句,也无妨。”

窗外阳光正好,让赵医生想起家中切水果也很细致的妻子。明楼接着光,见到半新的钢笔上几条划痕组成的,一个“平”字。

“我儿子送的,他说刻上他的名字,就不会弄丢了。”

“我给他取这个名字,是希望他平凡地过一辈子,碌碌无为也好。”

“不错。”明楼转动笔身,另一面是一个“安”。

平平安安。

明楼将两支钢笔一同递给赵医生,道:“我那一支不好用了,但劳你帮我上好墨水。”

赵医生点点头,正推门出去,突然听见明楼说:“这两天没听见隔壁的老夫人唠叨了。”

“走了。夜里女儿和孙子守在旁边睡着了,也算是陪到最后。”

他掩上门,从玻璃里看到病床上的老狮子挺直了脊背,仿佛生出一腔孤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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