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诚】山水长
纸一张，旧钢笔一只，一盏台灯，半瓶墨水。
万事俱备。
他落笔，写:亲爱的。
明诚:
见字如晤。
快过年了，武汉近来天气不好，湿冷。但月前刚换了房子，环境比以前好的很多，不必担心。
房子是上边人找的，住起来大体还算舒适，我由此也舒心不少。工作还是老样子，我闲不住，学校领导体恤我，只是分拣些报刊信件，去岁还常在楼底下叫人拿信，现在往往拨电话，我于是坐在值班室里，更闲了。
年轻时常想着闲下来，与家人共话，同爱人谈情，都没有条件。如今是与他人话不投机，情不复在。只有你了。这样看来，人到晚年，该比年轻时更加忙碌才是，否则真是只能“安享”——等死了。
前几年明台从东北来信，说锦云去世了。他自责，说锦云是跟着他到东北时生了一场大病，往后反反复复一直不见好。至于生了明佑之后身体更差，小风寒就闹到生死大限的地步。明台说早该退休了，到时候来武汉看我，问你来不来。
明台是两个孩子的爷爷了，我记得的总是他小时候调皮耍赖的样子，他的小孙子应当也是跟他当年一样，闹人的。他最后说，想找个时间，去长沙一趟。你记不记得那时候跟着明台的那个小姑娘？
年中的时候闹学潮，听说上海不很太平，你在统计局做事，无论如何都应当小心保全自身，我便放心。武汉的情况不甚严重，学生要上街去，好在学校稳住了形势。我看着这些孩子们的脸，那种神情，那种眼睛里燃烧的火焰，同我们那时候一模一样。大概都是相似的，历史中的青年都老了，还有后来的青年。
天气冷的时候，街上会有卖糖炒板栗的，有时候还有糖水山楂，颜色比糖葫芦要好看。你和明台不在，我只买一小包板栗，剥着壳也能度过半日。很多商店都挂了灯笼，我又想起三九年春节的时候，明台回来，高兴坏了大姐。你我都知道他早早回了上海，小兔崽子的脸色就又很奇怪了。还有，你让我提了一个箱子，此事当记上一辈子。
还有半个月是三十，春节晚会大姐要是在，应当喜欢，我守不住，索性回去看书。
你说我眼界同口味一样刁钻，如今也可读一读姻缘小说之类，权当打发时间。大抵眼界是宽了，倒可以得到一些乐趣了。我许久不写字了，不过每月的思想报告倒是没有落下，以致握笔还不至于生疏。刚开始我是烦透这样报告的，写多了，也得心应手起来，并想你从前的日子替我写了许多，就不觉得难过了。
我现在已经不大头疼，医生也表示情况不错，想来应该是清闲日子的功劳，特此告知。
明楼
1989.12.
明楼放下笔，慌乱将被风吹起的信用墨水瓶子压住，起身去关窗户。这本来都是明诚做的事，只是他们两个分离多年，很多事明楼已经做得很熟稔。
学校还未放寒假，明楼手头学生的来往信函忽然多了起来，他就又想起来给明诚写信了。于是下了班，匆匆回来。明楼将信看也不看，丢进抽屉里，同许多封信混在一起，做饭去了。他向来如此，写的很多，寄出的很少。
橱柜里还剩一把小青菜，两只鸡蛋，一把细面。他煮了面和青菜，卧了个鸡蛋在碗底，想一想，把另一个也磕破煮了。
好事成双。
按照明楼从前那样的脾气，如此情景，饿着也不愿独自一人吃这样清汤寡水的面条。但人上了年纪，便知道要好好保养自己，早睡早起，一日三餐，不是多重要，也不可少。当年明楼由上海押往南京，后辗转至武汉，总没来得及再见明诚。按在他身上的手和门外的汽车，都不容他去等，去告别。明楼曾经遗憾很多年，后来就淡了，他想如果同明诚告别，明诚也是这样说的：好好生活，不准任性。
在明楼的生活方面，明诚向来是有说一不二的权利的。
毕竟理者不可推，寿者不可知。多活过一天，他们的日子就又多一日，由此，总是值得的。
明楼吃过面，洗了碗，浇了花，把花盆搬到屋子里，然后开始拆信。明楼在学校里很出名，学生们都认得这个传达室的老头。明楼中年时候的威严，在柴米油盐里变为烟火尘世里的严慈，让人敬而不畏。加之他虽多年未上过讲堂，满腹诗书倒不曾随着嘴里的牙齿消失不见，因而学生们都很敬重他，常有人写信以求解惑。
如此一来，传达室倒成了学生们的心理咨询室。不过明楼不介意，他拒绝了学校的聘约，在小小的房子里跟年轻人聊聊天，这让他找回在巴黎教书的日子。明楼同他们说：人到了老，任何回忆都是可遇不可求的。
这次的信字体娟秀，是一位女学生关于感情问题的诉说，信的最后，这位女生问到：您是否有一个这样的人，愿意将一生中最好的时间都奉献给对方？
明楼戴上眼镜，凑近了去看那一行字。他视力大不如前，于是看很久，一字一句读出：愿意将一生中最好的时间都奉献给对方。
天将明时，独居的老人起床做饭。
他在桌子上的回信里写：“你爱他，并且他也爱你，就会把这辈子最美好的时间，连同你们可能不那么美好的余生，不论过去还是将来，都一起交付彼此。”
交换吻，交换所有难堪和玩笑、清茶与美酒，交换生命，交换灵魂和眼睛。
等我从学校回来，不出意外有后续。
两个人的老年生活。